2011年2月19日

Anonymous:普連薩(Jaume Plensa)的無名小史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 39(2011.1),頁114-119。

圖片參見普連薩官網

  公共空間的人像雕塑往往是我們可以,也希望我們指認的對象。我們或以英雄、偉人、名人稱之。然而,西班牙藝術家普連薩(Jaume Plensa)的公共塑像,則不僅翻轉、顛覆了我們對公共塑像的認識,也帶領身為無名小卒的我們,重新面對、肯定生而為人的價值。

              《埃布羅河的靈魂》(El Alma de Ebro

 

 「擲鐵餅者」的身影近日依舊在台北街頭飄揚。古希臘神祇、英雄的美好體態始終是我們在閱讀西方雕塑史時必然回到的原初。走在歐洲各主要城市街頭,廣場上那一尊尊或傲然挺立或策馬奔馳的塑像,也不斷帶領我們遙想那「一時多少豪傑」的年代。無論是聖靈使徒、王公貴族,乃至於軍事英雄、富商巨賈,西方雕塑與繪畫中的人像往往是我們可以,也希望我們指認、考證的對象。

英雄留給後世的是

偉大名字的記憶與卓越經驗的傳承。

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

  人像雕塑,尤其是公共雕塑,無論是帶有宣傳功能的半身胸像與錢幣,或是豎立於公共空間的塑像,都有著強烈「供人辨識」、「記憶留存」的意涵。於是,我們知道被巨蛇纏繞、痛苦呻吟的力士,乃是勸阻收受希臘木馬卻不被採信的特洛伊祭司拉奧孔(Laocoön);雖被天使以金戟穿心卻依舊狂喜不已的女子即為聖女泰瑞莎;而任何一位身著整齊軍裝、手持長槍,筆挺地騎著一匹望向前方、帶著小跑步馬蹄姿勢的駿馬,彷彿隨時準備好出征外地抵禦外侮的男子,必然是某位國王大公,或如多納泰羅(Donatello1386-1466)雕刻刀下的軍事英雄格太梅拉達(Gattamelata)。那麼,當我們在觀看西班牙藝術家普連薩(Jaume Plensa)的公共塑像時,那無法閱讀的面容就不禁引發我們的好奇:他(她)是誰?

普連薩1955年出生於巴塞隆納,是西班牙享譽國際的藝術家,其最富名聲的公共雕塑散見西班牙、法國、德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日本、韓國等地。座落於芝加哥千禧公園的《榮冠噴泉》(The Crown Fountain)以及杜拜塔的《世界之聲》(World Voices)均是普連薩近年的創作。不過普連薩的專長並非僅止於單純的銅雕、鐵雕,舉凡燈光、影像等多樣媒材的使用,以及從1996年開始與劇場、歌劇院合作的舞台與服裝設計,甚至聲音裝置,都是普連薩有心嘗試的領域。事實上,《世界之聲》正是由196個象徵全球國家總數的金色銅鈸交相錯落組成,緩緩滴落的水滴彷彿於葉片間滑落的晨露,在高低落差間鳴奏出豐富的聲響。擁有單一外貌的銅鈸將各國具有指認意義的名字統一在「國家」此一指稱中;而普連薩的公共塑像,則是將所有英雄聚合在「人」這個集合名詞裡。

在普連薩的公共雕塑中,完成於2003年的《洲際絮語》(Talking Continents)以及2007年的《與尼斯對話》(Conversation à Nice)有著相似的特質。其中《洲際絮語》是美國佛州傑克遜維爾市(Jacksonville)的委託創作,六個對人體結構精密掌握,有著西方古典雕塑特質的玻璃纖維塑像,小心環繞著退伍軍人紀念廣場(Jacksonville Veterans Memorial Arena)。六個人形雕塑是全球六大人居大陸的擬人化,雕像內部的光源感應器會在太陽下山後,讓每座雕像內部的LED燈隨著不同的時間頻率緩緩改變顏色,彷彿彼此在進行一場超自然的對話交流。離地12公尺的高度,也讓人們不僅得以注意到幻化的天際,也重回抬頭仰望英雄雕像的歷史記憶。然而,當華燈初上,晝夜翻轉,我們才赫然明白這群聚巔頭的人們是何許人物。

西班牙藝術史中,最為世人熟知的莫過於古典三巨匠葛雷柯(El Greco1541-1614、維拉茲奎茲Diego Velázquez1599-1660)與哥雅(Francisco de Goya1746-1828)。他們分別標誌著藝術為教廷、宮廷與自己而畫的歷史演變,也都曾為教廷或宮廷繪製肖像畫。而在傳統的人像畫中,除了王公貴族,另一類入像人物則是宮廷演員、小丑與侏儒。然而,維拉茲奎茲數幅著名的侏儒肖像並非用以訕笑他們,或只是單純記錄他們因逗趣的言詞與滑稽的動作為拘謹的王室帶來歡笑,而是以尊敬的心,描繪他們存在的尊嚴與意義。即便我們依舊可以從畫家繪圖的視角以及主角本身的視線,推知畫中人物地位的高低,但如同《宮娥》(Las Meninas)圖中,將王室成員與侏儒主題徹底融合的畫作卻相當少見。而普連薩白天彷彿尊貴的大理石,夜晚卻閃爍多彩光芒的人體雕像則回應了這樣的歷史傳統。那高明度與彩度,鮮豔、亮麗、發光的色彩,均為夜晚帶來歡欣與娛樂的性質。由是,我們才發現原來他們就好像維拉茲奎茲畫筆下那未必知道姓氏,卻依然尊貴、崇高,為人們帶來歡笑的小丑與侏儒。

普連薩將無名之人崇高化,翻轉、回應過往歷史的特質,同樣展現在他另一系列的人體雕像創作中。《樹靈》(The Heart of Trees)曾在由北川富朗(Fram Kitagawa)策畫的2009年《新潟市水土藝術祭》中展出,該作是一尊尊環抱綠樹,蹲坐在河岸邊的人形銅雕。那春意盎然的樹木不禁令我們連想起波依斯(Joseph Beuys1921-1986)於1982年第七屆卡塞爾文件展提出的著名計畫《七千棵橡樹》(7000 Oaks, 1982-1987)。

《七千棵橡樹》由波依斯在展覽開幕當天種下第一棵橡樹,並計劃於五年後的第八屆文件展開幕時種下第七千棵。五年間,波依斯邀請市民成為計畫參與者,每人捐出500馬克種樹,並於樹旁豎立一塊玄武岩。雖然最後因為波依斯去世而由其子代為完成,但波依斯聚集群眾力量,進而突顯藝術或人類行為乃轉化、塑造城市景觀的「社會雕塑」(Social Sculpture),確實衝擊也改變了人們對雕塑的認識。不過,即便波依斯曾說:「人人都是藝術家」,但事實上,人們對《七千棵橡樹》的記憶僅止於波依斯這個名字。我們知道波依斯邀請大家種樹,但卻無人知曉是哪些人在種樹。然而普連薩的《樹靈》,乃是透過放回人的身影,令我們連想起那些造就樹木得以存在的每一位無名人士。任何人都參與了波依斯的社會雕塑,但任何人都是該計畫的英雄。

  神用土所造的各樣野地走獸和空中飛鳥

都帶到那人面前看他叫甚麼

那人怎樣叫各樣的活物,那就是牠的名字。

《創世紀,2:19

  如果說人是丈量萬物的尺度,那麼萬物就是標誌人類的座標;我們透過名字,尤其是特定人物的名字,建構人類的歷史。就某方面而言,人是在書寫的脈絡下被確定下來。名字的有意義是透過社會的語言和文字流轉下來的結果,從而每一個雕像均承載了一連串龐大的故事與事蹟。《圖雷真柱》(Trajan’s Column)上刻畫的是羅馬帝國圖雷真皇帝於征服達西亞(Dacia)時每一次打過的戰役。紀念碑、雕像的目地均是喚起我們對某一人物與其論述的記憶。但是普連薩卻透過古典、精緻、符合解剖學人體結構的雕像,既令我們與過往崇高的英雄雕像連結,卻又透過無名的臉龐顛覆、翻轉由英雄建構的歷史。換言之,當無名之人與英雄擁有同樣的高度時,去除掉固定的歷史論述脈絡,任何人都可以是英雄,任何人也都在推動歷史的轉變。在普連薩的作品中,「人」就是英雄。

  普連薩對人的關注在其作品中進而凝聚為「人是什麼?」的討論。藝術家對人,以及文化論述脈絡的探討,在其著名的文字人系列雕塑中最為明顯。《埃布羅河的靈魂》(El Alma de Ebro)是普連薩為2008年於西班牙薩拉戈薩Zaragoza舉辦的世界博覽會《水與永續發展》製作的作品。在此系列中,偌大、空心、蹲坐的雕塑乃是由無數鏤空的拼音字母、數字、中文或韓文等東方文字組成。普連薩對文字、文本的關心可從2000年或更早的素描作品中即可看出,而與雕塑結合則約莫自2003年開始。文字人身上,我們雖然看見拼音字母而令我們想起所有以拼音方式組成的語言;看到數字,讓我們與「人是丈量萬物的尺度」以及01的電腦語言構成產生連結;而中文等東方語言則喚起象形文字的記憶,但這些龐雜的文字其實都難以辨識內容。事實上,也正因為它難以判讀,讓我們得知普連薩的文字人並不特指任一歷史文化脈絡下的人,而是各種人,各種承載大量語言、知識、社會、語境下的人。

  無法具體指稱、辨識的特質同樣出現在普連薩另一類公共雕塑中。2005年普連薩為英國國家廣播公司製作了一件名為《呼吸》(Breathing)的作品。倒圓錐體的雕塑置放於BBC廣播大樓(Broadcasting House)的頂部,每到晚間十點,就會有道強烈的光束從中劃破天際,歷時半個小時。這座雕塑乃是用以紀念所有因戰事而殉職的記者,以及攝影、翻譯、駕駛等相關工作人員。不過即便普連薩於作品表面刻寫了一段自己撰寫,關於靜默的詩文,但其實一如他在1991年於法國歐什(Auch)主教大教堂製作的光柱作品一般,出自舊約聖經,但卻在地面以拉丁文撰寫的大洪水(Deluge)詩篇並非期待觀者閱讀,而是於數里之外,即可藉由光束捕捉到其所承載的總體意涵。

  然而,普連薩作品的價值並不僅在於翻轉、顛覆過往對英雄雕像與紀念碑的認識,那鏤空的文字,挖空、掏空的文字人身軀,其實也反映、投射了當代社會,或歷史論述的實際樣貌:流動與穿透。我們對同一個人的論述,十個人可能會有十種說法。彷彿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小說《預知死亡紀事》(Crónica de una Muerte Anunciada)中那不可得知的真實,無論是觀看與言說,圖像與文字資訊均是流動且穿透的。

我們不可能都成為英雄。

總得有人在英雄走過時坐在路邊鼓掌。

羅傑(Will Rogers

我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為英雄鼓掌喝采的人是誰,但那蹲坐路旁瞻望英雄的身影,卻是我們熟悉的影像。而普連薩的雕塑,承載、創作的正是這樣的景致。蹲坐,並非過往西方雕塑史中存在的姿勢。畫作中的王公侯爵即便連雙腳開闔的幅度都可能經過反覆修改,只為以最莊嚴、優雅的姿態呈現於世人面前。但是普連薩的當代性,正在於將觀者呈顯的樣貌納入雕塑藝術創作的脈絡中。因此,那精密、準確的人體雕塑乃是投射西方傳統雕塑而來,但那蹲坐的姿勢、無名的臉龐,雖有眾多文字卻難以解讀的字句,卻翻轉了觀者與被觀者的歷史,也告訴了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具有龐大的故事與脈絡,而不是只有我們觀看的那些英雄、名人而已。

  人人都是英雄,普連薩這麼告訴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