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5日

孤燈曖幽幔、流光正徘徊 劉煒「一人兒畫」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No.233 (2012.2),頁106-109

「竹林七賢者,三國魏嘉平中並居河內、山陽共為竹林之遊之七子也。

…皆尚黃老之學,隱逸山林,以求清淨自適,全性保真。且不羈於世…:「禮豈為我輩設也?」…「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諸子之坦蕩狂放,由是可見一班。」──《世說新語》

  秋天正是絲瓜成熟的季節。順手收成了園子成熟的蔬菜,騎著那一輛自製的紅色腳踏法拉利,隨著微微揚起的塵土來到彷彿自家廚房的小餐廳,吆喝著伙計將瓜棚上的絲瓜也給摘下,來上一壺先前寄放的白酒……。冬日的北京寒風刺骨,工作室裡柴火劈啪作響,隨著樂音與茶香,藝術家總是一個人自在地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作畫。每每結束一天的工作,劉煒與宋莊的藝術同好們才會不約而同地在附近的餐廳裡相遇,和可能同樣是創作者的餐廳老闆與一桌桌的友人喝點小酒閒話家常。「宋莊」這個擺脫了北京市中心高樓華廈與車陣喧囂的小農村, 頗有「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的閒逸,也帶有「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電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攘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待側焉,如踝贏之與螟蛉」的性情。
  「宋莊」這個藝術家的聚居地,猶如社會資本主義盛世裡的一塊清淨地,兀自地縱容創作者浸淫在某種桃花源、理想國中,以一種遙遠而略帶模糊的眼光望向那五光十色的華麗紅塵。曾經日日不醉不歸,天天酒駕的生活,讓劉煒宛如南北朝時的老宗家劉伶般過著所謂:「天生劉煒(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當年的輕狂與恣意,讓如今年近中年的劉煒回想起來總帶著幾分畏懼與害怕。然而,無論是當時酒醉飆車的劉煒、或者當下僻居窮鄉的劉煒,藝術家與這個盛世的距離,卻總在朦朧曖昧間,彷彿透過隔著一段難以言喻的心理或空間的距離,所謂的「逍遙」與「快意」才能夠真實得到。這刻意保持的距離,無言中轉化為筆下那總是模糊與朦朧的邊緣,高彩度的畫面在這種模糊、朦朧的淋漓中,給出了某種微醉不願醒的曖昧與浪漫。
  猶如過往隱逸山林、縱情書畫的竹林七賢等士林隱逸一般,劉煒那宛若迷濛般的眼中,有著藝術家深刻的清醒與遠離。唯有在那宛若微醺的雙眼中,唯有那避居於喧囂外的心境,這奢華地帶有某種虛幻感覺的豔麗紅塵,才變得可以親近些。「宋莊」之於劉煒一如七賢之於竹林,更好比陶潛的「桃花源」亦或許是藝術家的「終南山」。在這僻居的清境中那帶有遙遠與朦朧感覺的「時尚社會」,才給出了得以入畫的詩意,而「當代藝術」便成為了藝術家其迷濛雙眼的清醒觀看。

人物
  意氣風發的青年藝術家,其實也曾穿梭把玩社會上一張張幾近樣板的臉龐,調侃文宣口號式的毛澤東肖像。1996年時,劉煒畫了一系列名為《你喜歡我嗎?》的人物繪畫。在彷彿帶有螢光,艷麗的藍色或粉色背景色彩前,人物斗大,而且帶點擁腫的面容幾乎佔據了整個畫面,四周環繞簇擁的,則是總意謂迷人、華貴特質的嬌豔玫瑰,紅色、紫色、黃色、橘色等亮麗色彩,更加重了畫面艷麗的質感,彷彿漂浮在藍色海洋上的人物與花朵則加深了奇幻的想像。然而,這樣奇幻的場景卻非以精雕細琢的筆觸繪製,讓我們率先注意到的卻是它帶點朦朧、幾近流淌的顏料,以及人物臉龐因為重複堆疊、刻意點描的斑斑點點,而產生斑駁、腐敗、脫落的汙濁感。
  對劉煒來說,人的心理是不會喜歡醜陋,而是喜歡漂亮的,透過他強加給人的某種意識,會讓觀者有某種特別的感覺。雖然他的肖像多半有一個參照圖像,但在劉煒看來,肖像不應是侷限在某一個人的形象,「人,到底、應該是什麼樣?」才是他關心的提問。於是畫筆遊走處總是按照著腦海裡浮現的形象,「亂七八糟想就畫一個亂七八糟的」,當觀者在畫面與現實間同樣產生「人是什麼」的困惑時,「誰也搞不清楚」可能才是真確的事實。而在那一連串「you like me」的肯定意識以及「你喜歡我嗎?」的提問下,雖然迫使我們無法別過頭去,迴避面對實際的心理感受,但也因為這些帶點特意擺寫的僵硬,彷彿某種儀式與規範下的人物姿態與表情,讓我們在極盡奢華、艷彩的表象下,因為流淌產生的汙濁、衰敗感,感受到「開到荼糜花事了」的腐敗氣息,以及某種彷彿納蘭性德與紅樓夢對社會、價值的感傷。
  不若早期人物畫中流露的腐敗、殘破,2004年劉煒的肖像作品則帶有幾分清爽。星星點點的各種綠色,讓畫中主人翁彷彿站在某個夏陽正盛的清爽林子內;僅以白色線條勾勒的人物輪廓,讓人雖可清晰明辨圓睜的眼睛,厚實的鼻梁,高出的顴骨,略顯招風的耳朵,以及可能帶有一抹短鬍的雙唇……。然而那彷彿被強光照射,帶有光點漸次微微散去氛圍的畫面質感,以及雖是用線條勾勒,卻非但沒有強化輪廓,反而因為那既像是參有過多水分而暈染開,又像是塗鴉噴漆難以避免的噴霧邊界,而為作品帶來虛幻迷離的朦朧氣質。尚在繪製階段的肖像新作,則像是結合了前面兩者一般,短促的筆觸在色彩變化間填補了人物肌肉骨骼的高低起伏,但覆蓋在人物臉龐,同樣由短促線條結合而成的白色輪廓線,則像是為畫中主角戴上了一張薄薄的面具般,模糊了視線與微妙的嘴角起伏。

山林
  模糊朦朧的畫面與似有若無的距離感,同樣在劉煒的風景山水中可以感受的到。1998年的《風景》裡,前景的粉紅團塊既像描繪兀自豎立在我們面前的壯闊山巒,卻也好似遮擋在我們面前,某個正在消融流淌的障礙布幕,遮擋著後方看似明晰、美好的現代建築景緻,但帶著混雜線條的天空,又彷彿隨時會閃爍雷石電光。顏色與場景的不真實同樣流露在2011年甫完成的新作《山水畫》中。豐富色彩所層疊構築成的粉色山體雖然不甚真實,但偶爾間雜出的藍色、灰色、紅色,卻可能在不經意間讓我們聯想起由垃圾堆疊而成的人造山,於是在驚嘆之餘難免惴惴不安。不過就算我們單純欣賞這山體的色彩多端,與細微處點點綠草所蘊含的生意盎然,那斜亙半邊的留白,雖然統御在單一色澤,卻毫無光影景深暗示的天空,則帶給了我們中國水墨山水才會有的留白想像。
  留白,正是中國傳統文人精神逸脫的間隙處,彷彿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的游刃有餘,要在規範與架構間穿梭遊走。繪畫如是,古琴要讓音韻在有聲與無聲之間穿梭的琴聲之美亦然。此一真實環境與理想間的縫隙、留白、距離甚或朦朧,也就創造了美感。工作室散落一地滿桌的古佛殘件,在劉煒看來它們正是因為殘破才美,才帶有想像的空間,「要是它完整的會是什麼樣?」殘缺敗破讓想像變得豐富起來,於是斷裂的手臂、僅存的衣襟,於其間填滿的想像,甚或因為畫面朦朧所創造的「之間」,才是事物最美的地方。
  始終對中國水墨畫有所嚮往的劉煒說,雖然總是無法做到臨摹,但藉由觀看、體悟再以自己的方式畫出、體現,始終是有意思的,自己也一直有這情節希望能好好研究水墨。事實上,無論是2006年或今日創作的風景,劉煒的景致雖都帶有色彩明暗的變化,卻無立體光影的特質。換句話說,與其說它是某種「風景」,不如說它是某種狀態。而一路蔓延至邊框的畫面,則在有限的框圍下,增加了我們對於滿溢於外景致的想像。2011年甫完成的《鳥》,則在留有大量空白、彷彿傳統團扇下的圓形框架下,兀自站立著一隻雖然頭髮有點散亂、羽毛帶點破落,卻依舊傲然自立的孤鷹。
  儘管在劉煒看來,今日自己畫畫早已無所批判,就是單純地繪畫,不再做作地提問,「大家來看,喜歡就是好東西,不喜歡就不是好東西」,但在首次與大未來林舍畫廊合作,也是林舍擴充一樓新空間後的首檔大展「一個人兒畫」,則在字裡行間內流露了藝術家個人對繪畫的思考。繪畫是劉煒喜愛的工作,雖然材料、技法、技巧對他而言早已沒有隔閡,但他希望自己能在繪畫中不斷尋求新鮮感,「我要怎麼用這一筆?我是這樣落?那樣落?如果怎麼落都有自己的一套,很好的方法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意思了。」所以他可以花數把個月將一幅畫完成七、八成,但也可以再抹去七、八成,他希望在繪畫的過程中,還是能感受到每次舉筆都像是第一次的刺激感與幸福感。也因此,他可以理解很多人為何會去尋找助手。這樣的題名或許出自個人的驕傲,但面對自己的作品,劉煒說:「年輕的時候會有很多覺得不對,拿回來我可以幫你改得更好!」而這五、六年的作品即便去朋友家看仍覺得沒有很多瑕疵,這是他希望追求的狀態:「我希望從我工作室出去的每一張,至少我沒有遺憾。」
  即便技法上不斷思求可能的突破,無論是人物、靜物、花鳥、風景,劉煒的作品始終帶有某種邊界不確定、模糊、朦朧、曖昧的質感。而這種朦朧曖昧的現實情狀,或許一如遠離喧囂的宋莊生活,竹林七賢式的夢幻逸脫,透過遊走於這油彩營構的烏托邦間,創造個人精神自觀獲得的美感與自由,以及一個人兒的優雅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