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日

勞動美學 THE AESTHETIC OF WERKBUND 林明弘的「樣板屋」,從一個工棚開始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55 (2012.5),頁188-193。


310日至63日在上海外灘美術館展出的「樣板屋」,是藝術家林明弘結合日本實驗建築團隊犬吠工作室(Atelier Bow-Wow)、同濟大學李祥寧教授與其學生團隊、音樂創作者樓南立、錄像導演程然、建築工人、木作家具商以及美術館團隊等,於美術館建築空間內共同創作的作品。誠如林明弘所言:「整棟樓就是一件作品。」而樣板屋投射的,除了一件作品的完成與呈現,尚且包含堆疊其中的人事、記憶、生活與經驗。


外灘美術館展出的「樣板屋」(圖/外灘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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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彿從小鼓的三拍節奏開始,隨著配器的增加,逐漸堆疊出華麗多彩的音響與濃烈熾熱的情緒,林明弘於上海外灘美術館展出的「樣板屋」,則在美術館建築的六層結構中,透過顏色、線條、塊面的逐層增加,漸次勾畫出一幅完整的花紋圖貌。猶如拉威爾(Maurice Ravel1875-1937)創作於1928年的經典名曲《波麗露》(Boléro)一般,透過彷彿機械運作的重複節奏,投射了那段追求工業與機械理性的前衛創作熱潮,而林明弘則幻化了新世紀裡的十里洋場。又好似,1925 巴黎藝術與工業國際博覽會(Exposition Internationale des Arts Décoratifs et Industriels Modernes),蘇聯藝術家羅欽可(Alexander Rodchenko1891-1956)在「蘇聯館」展出的「工人俱樂部」(Workers’ Club)一般,深具社會主義意識並歌頌勞動與勞動者,以作為其生活模式與設計原則的美學示範。同一年,包浩斯(Bauhaus)學校離開威瑪(Weimar)遷往德紹(Dessau),在此確立了其現代設計理論與美學思想基礎的地位與成就。猶如莫內畫中的蒸氣雲霧般,這一段謳歌理性與工業的前衛藝術運動之夢,又隨著咆嘯的煙硝將藝術捲入了超現實的夢境與虛無主義的荒原裡。僅剩下透過「美學勞動」來「設計」一個更好生活的觀念,持續至今。
  1993年回到台灣,在伊通公園的工作經驗促使林明弘開啟了日後的花布系列。回憶過往,林明弘說,雖然當時會去伊通公園參觀的多半是藝文界而非一般觀眾,但不時仍會遇到觀眾表示看不懂,甚至提出這是藝術嗎?藝術在哪裡?作品在哪裡?等問題。「我那時覺得,其實我們這群人在這做的好像外星人一樣,跟所謂四周的觀眾隔離的這麼清楚。」與普羅大眾的鴻溝與距離促使林明弘開始思考:「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和他的工作、環境的關係在哪?藝術家的工作和其觀眾的關係又是什麼?」如何與環境交流與接觸成為藝術家當時意欲探討的命題。一次個展中,觀眾對作品裡花布抱枕的熱切回應,讓藝術家找到與觀眾溝通的語言。彷彿原始部落服飾中的百步蛇圖樣,承接集體文化意義與記憶的花紋,像是一把魔力鑰匙,為林明弘開啟了與觀眾接洽的窗,展開了新的創作視界。善於以花布創造空間,林明弘的作品總讓觀者在使用、參與的過程中,成為作品的一部分。然而除了純粹的視覺美感之外,林明弘更希望突顯的則是背後那關於人,關於記憶、歷史、文化與溝通……諸多複雜的元素與互動。正是在這樣的思緒裡,一個關於藝術與工棚的故事就這麼在一個1920年代的藝術場域裡開始了。

一日之別
        或許由於對人我關係的敏感,讓林明弘始終喜愛住在大都市。曾經在洛杉磯、台北、巴黎等城市居住,2100萬人口的上海則是林明弘住過最大規模的都市。快速的節奏與建設環境,除了讓藝術家感到刺激,似乎也能帶來更多新的可能性。2006年開始,在上海成立工作室的林明弘每年都會花半年的時間在當地生活、工作。雖然依舊延續過往對作品與當地關係的思考,但林明弘開始思索究竟該和新環境產生什麼關係?這新環境是不是會出現新的工作方式、題材,讓自己與其產生互動?2008年,林明弘在上海推出了有別於以往的新作:「一日之別」。
        總是喜愛住在城市老社區的林明弘在搬到上海後,選擇了襄陽南路作為落腳處。左鄰右舍都是傳統上海人,藝術家一搬進去便感受到自己與四周鄰居的隔離,無論是在生活的方式或對生活的要求等。簡單如冬天冷的直打哆嗦,自己要買暖氣取暖,鄰居卻窗戶敞開,在家裡穿大衣;諸多的不同,有些或許可用經濟解釋,有些卻不一定。常在住家附近閒逛的藝術家,很快便注意到和當地生活緊密相接的雜貨店。不同於連鎖便利商店,全國各分店都擁有同一件產品,雜貨店完全是老闆個人對四周日常用品的選擇與生意。「我很好奇,因為它不是跟這城市,而只是跟這一區環境、人直接有關的;同時這也是我四周、我鄰居家裡在用的東西,好像一個博物館一樣。」於是一天早上九點,三台卡車,一個裝滿現金的塑膠袋,藝術家與畫廊採購霸意地將整座店買下,成為日後作品「一日之別」中,再現的雜貨店。有趣的是,面對整齊擺放在櫃裡的鍋碗瓢盆,參訪展覽的觀眾「就拿出來看,好像在店裡面」。抽離的距離感、環境的歷史是藝術家尋覓的對話語言,對於外灘美術館的展覽邀約,什麼是此一環境的特質便是想當然的思考。

過往與今日的交叉處
座落於今日虎丘路的外灘美術館,原是英國僑民在1857年成立的文化機構「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的「亞洲文會大樓」。主要從事自然與人文的調查與研究,1874年該機構在此開設博物館,稱為「上海博物院」,是中國最早成立的博物館之一。1931年舊會所拆屋重建,英國建築師Tug Wilson設計,1932年完成,內設演講廳、圖書館與陳列室,是當時重要的文化交流機構。2010年重新開闢為主要經營、推廣當代藝術的外灘美術館。
延續過往的關切,接下展覽邀約的林明弘率先思考的問題便是:什麼是那時代的前衛藝術?羅欽可的「工人俱樂部」、包浩斯的家具設計……,「那時代有一種理想,我們如何結合所有的藝術在一起」。過往因為作品規模而總是需要尋找合作團隊的林明弘,近年也同時在尋找可能的合作關係,由是誕生了結合各方創作的「樣板屋」計劃。
我們或許總是認為,而事實上絕大多數時候,藝術家確實是作品至高無上的決定者。但是在「樣板屋」裡,做決策的人有很多,當學徒的也不少。彷彿結合藝術家、工程師與科學家的社會結構,又或是打破工匠技術與藝術美感藩籬的包浩斯,林明弘邀請建築師與其一同設計房子給工人,因為自己是個不懂建築的門外漢;邀請繪畫的初學者:工人,成為其圖樣設計的執行者。透過打散一個藝術家的權威性,釋放某些權力給他人決定,作品是不是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做到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也因此,選取自一般棉被套花紋的圖樣拆解成六段,由藝術家與工人依序地從一樓一路畫到六樓,逐層增加元素,直到六樓才展出它完整的樣貌。希望在過程中看到改變的藝術家,也讓「過程」成為該展不可或缺的元素。
        或許出自藝術家的觀察力,對於日常生活中不期待人們注意到,但與中國以及所有城市發展密切相關的工棚,卻特別吸引林明弘的注意。「工人住在工地的工棚裡」此一在上海到處看得見也看不見的現象,成為展覽名稱,也是展覽物件「樣品屋」的發想源頭。與建築師合作,林明弘希望利用現下工棚在使用的材料,設計一個可供實際需求與使用的「產品」,而非藝術品。因此布展期間,負責繪圖的工人便居住在特意與美術館周圍搭建的工棚內,之後連同居住的痕跡,一併移轉至館內展出。
「我把這整棟樓看做是一件作品,展覽強調的也是製作過程。」既然過程是裡面最重要的元素,紀錄片也就成了想當然的選項。然而純粹的紀錄又是否是此次展覽最貼切的呈現?由杭州藝術家程然拍攝的紀錄片,與其說是紀錄,毋寧說是以此一展覽觀念、過程與相關資料為元素的創作。對林明弘而言,程然是參展的藝術家,紀錄片也不只是該展的紀錄,而是一件嶄新作品。一如樓南立在每層樓增加一個元素的音樂創作、看圖製作家具的家具商……,參與其中的每個人都是創作者,而大家都是工人。

工人俱樂部
        來自蘇聯前衛藝術的概念,二樓展廳是林明弘稱之為「工人俱樂部」(Workers’ Club)的展示空間。在此除了展示一套木製家具,同時展有犬吠工作室與同濟大學李祥寧教授及其學生團隊合作,在上海地區進行的建築調查「上海製造」。「工人」(workers),或許此處更為貼切的說明應是工作的人。也因此展覽海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除了每個參與的藝術家,還有參與其中的家具商、師傅、工人、義工、保安……
        林明弘的家具設計帶有「看圖說故事」的性質。來到上海,或許大家都不陌生的是,流行雜誌中看到喜歡的服裝、家具、物品……,便撕下來請師傅看圖製作。在林明弘看來,「他們其實不是在仿東西,而是在翻譯。把一個2D的圖片翻譯成3D實在的東西。」有趣的過程吸引了林明弘的注意,於是有意畫了一幅不甚精準的設計圖,找了合作的家具商。每張椅子就像是一段修改、討論的紀錄,如何改變比例、尺寸、斜度、材料……頗具暗示意涵的連接處,凸顯了此一連接與合作的關係。
羅欽可同時具有娛樂、交誼甚或政治意涵的俱樂部空間,在此則以另一種形式產生與當地的互動。犬吠工作室因2001年出版的《東京製造》(Made in Tokyo)一書而出名。該書研究整理了東京區非名家設計,因環境、經濟等需求而產生特殊組合方式的建築案例,突顯了未經設計、非預設所產生的新式觀察與價值,《上海製造》便是犬吠工作室與同濟大學合作的上海觀察。

關於記憶的收藏
        「樣板屋」帶給藝術家的難題與收穫或許是合作如何完成,以及一次次溝通協調過程中產生的錯愕、驚奇、學習與共鳴。「參與其中」成為最大的收穫,專業與業餘的過渡則是其間耐人尋味的折衝。我們看到的是協調過後的結果,過程則是難以記錄的言說。面對這樣一件看似各自獨立,卻又彷彿金剛合體的「作品」,或許收藏的難題正在於如何轉化對物件的擁有,成為行為的產生。而我們則在參與觀看的同時,透過想像的模擬,獲取經驗的共鳴與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