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0日

靈魂的聲音 心靈的風景:謝素梅的無聲派對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 37(2010.11),頁130-133。

2003年,謝素梅在第一次代表盧森堡參與第五十屆威尼斯雙年展時,即以而立之年一舉拿下當年的金獅獎。繼2007年謝素梅與李明維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聯展「複音」後,此次於誠品畫廊展出的「無聲DISCO」,是謝素梅在台灣的首度個展,也是誠品畫廊洽談六年才終得成行的展覽。慣常以聲音探討自我的謝素梅,這次也透過對無聲的討論,邀請觀者進入專屬個人的內心獨語。深刻的思維、細膩的影像,讓相形小眾的錄像收藏有了不一樣的樣貌。

《無音室》(Chambre Sourde)局部。


  大學時代,音樂概論的第一堂課上,老師播放了一段迪士尼的經典動畫《幻想曲》(Fantasia)。熟悉該部影片的人應該都有印象,迪士尼將古典音樂配上了有劇情或無劇情的動畫,讓大家「看」古典音樂。不過,這堂課的重點不是音樂的視覺形式,而是當第二次播放時,老師將聲音關掉,只留下影像。這時候,同樣5分鐘的動畫,馬上有了不一樣的時間感。原來渾然不覺的時間流逝,在聲音(包含樂音與聲響)的缺席下,頓時令人難耐。
  音樂,幾乎可說是由時間組成的藝術。父母親均是音樂家的謝素梅,自然從小即歷經長時間的音樂訓練。或許正因如此的背景養成,她的作品常見對聲音、時間的討論。在這次的個展中,我們也可以透過藝術家對聲音的鋪排、時間流逝的掌握,進而進入藝術家,乃至個人的靈魂深處與心靈關照。

沒有空的空間或時間這回事。
總有某些可看、可聽。
我們可以嘗試沉默,
但卻沒有辦法。
凱吉(John Cage)

  實驗音樂家凱吉認為沒有寂靜這回事,而且所有的聲音均可成為音樂的構成。因此在1952年8月29日於紐約胡士托鎮(Woodstock)首演了他畢生最重要的創作《4分33秒》(4’33’’)。《4分33秒》是一首三樂章的鋼琴曲,第一樂章30秒,第二樂章2分23秒,第三樂章1分40秒。整首樂曲沒有任何鋼琴產生的音響,只有純然的「寂靜」。或許我們不難想見,當觀眾在習慣的沉默等待後,聽到的卻是這麼一首樂曲時,可能有的惱怒。公演結束後,凱吉發表的聲明裡提到:「……人們所謂的寂靜其實充滿意外的聲響。你可以在第一樂章時聽到風在門外翻捲。第二樂章時雨滴開始裝點屋頂。而到了第三樂章,人們自己就製造了各式各樣有趣的聲響,當他們交頭接耳或起身離開時。」凱吉的實驗音樂讓人意識到聲音的無所不在,透過表演無聲,人們得以領略以前不曾聆聽到的聲響。而謝素梅的無聲派對,同樣給了寂靜一個舞台。藉由外在的無聲與純粹,要觀者聽到自我的聲音。
  「無聲DISCO」的開場是一張藝術家拿著一只大型紅色大聲公的攝影作品,仿若書本的序言,音樂的序曲,或著更像音樂會開場前的沉默等待,無聲地宣告展覽的開始。隨後,觀眾被導引至一間在四牆與天花鋪滿楔形吸音泡棉的房間。透過吸音泡棉鋪排的方式,我們即可透過視覺得知這是一個會擾亂所有聲波而達到靜音的無音室。藉由阻斷一切外在可能的聲響、多餘的視覺敘事,在《無音室》(Chambre Sourde)裡,最後我們將只會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因為這樣一個無聲與聽見自我的體驗,讓我們在接下來的作品中,得以一再感受到藝術家如何藉由作品,導引我們進入靈魂深處。
  如此的導引在錄像作品《開放記分》(Open Score)中最為明顯。影片中,藝術家在一片空白的空間裡揮拍打球。伴著聲響不時出現的色線,以及紅色的球與擊球聲,就像五線譜與音符般,交織出一首既有韻律,但也同時隨性的樂曲。謝素梅認為,白色的空間就像是創作者面對自己創作前的狀態,擊球與回音則像是主體與心理空間(自我)的抗衡,「在一來一往間形塑出作品的樣貌與內涵。」因此,當畫面中的色線與球消逝時,我們依舊可以聽到不斷的擊球聲,而那正投射了創作者與自我對話的聲音。於是最後那優雅、了然的收球動作,就像是調性音樂中的解決(resolution)般,讓創作有了結束,心靈得到平靜。
  而在《漂浮的記憶》(Floating Memories)裡,那張默默無聲轉動的黑膠唱片,以及因為灰塵而產生的吱嚓聲,則讓我們再次感受到因為不發聲,所以才聽得見的微妙聲響。此外,在這麼一件投影作品中,所有的物質存在全然缺席;無論是播音的音響、發聲的唱片,乃至預期的樂音。即便是灰塵的吱嚓聲,也是不存在此一當下、現場的聲音。而當所有的等待都不存在時,我們可能漸漸透過這屬於個人的唱片而譜寫樂章、替它配樂,於是聽到那缺席的聲音。又或者,我們得以回到那遙遠的過去,一如藝術家所述,此乃對父親放唱片的記憶,印象最深的是視覺高度所及的影像而非音樂。讓人聽到、感受無聲,不禁令人聯想起凱吉的音樂。雖然藝術家表示並未針對凱吉的討論做出呼應或與之對話,但也認為確實可從兩人的作品感受連結,就像他們都給了無聲一個可以意識到的平台。

無一物處無盡藏,
有花有月有樓台。
蘇東坡

  
  謝素梅跳脫對物件既定脈絡的認知,重塑脈絡本身而令觀者回到本我、自身的特質,有著濃厚禪學無定形且不立文字的詩意。她的詩意,不同於西方脈絡下的浪漫,那種對外在世界的壯闊、憂愁而產生的感懷,而較近似於禪宗對自我的提問與覺察,讓我們透過精神性的探索,而從一種狀態進入到另一種狀態,再回歸到內心與自我。而這樣的詩意,即具體而微地凝聚在《淌血的工具》(Bleeding Tools)此一無聲的空間中。
  《淌血的工具》是謝素梅向翁托南‧阿鐸(Antonin Artaud)、井上有一(Inoue Yu-Ichi)與林昭等藝術家與詩人的致敬與追憶。他們或受精神疾病所苦,或終生抑鬱,或飽受囹圄而在臨死前以鮮血書寫文字。然而,他們卻都在承受苦痛之餘,以極盡生命能量的方式來持續創作。其中,井上有一在工作室以全身力量振臂揮毫的照片,令謝素梅深受震動。因此,《淌血的工具》約莫就等於井上有一工作室的大小,而這樣的大小,其實也正是千利休一間茶室的大小。
  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將原來四疊(榻榻米大小)半規格的茶室一路縮減至一疊半。利休透過對實際空間的削減,來達到內心世界的擴大。而這樣的思維扣合著禪宗對極致的探索,如何用最小、最少的東西而達到最大的感受性?枯山水讓我們以單一物質元素看到山石之美與生命性。而由僧人懷抱暖石減輕飢餓感而命名的懷石料理,更因著那極致的視覺精美而遺忘飢餓,固能脫離當下飽足的欲望與執著,進入精神世界的富足。因此,當屏除外在的欲望與執念,回到自身時,空間狹小又何妨?於是,我們在《淌血的工具》那看似侷限的空間裡,或著也正因為它的侷限,而從痛楚的尖勾、凝聚筆尖緩緩滴落的墨汁,看到精神力量的滂沛、爆發與廣大。我們透過那無聲的吶喊感受精神的凝聚。
  自言學習、練習得不夠而無法成為音樂家的謝素梅認為,在視覺內使用音樂令她更為自在。《十二平均律鋼琴曲集》(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中,那為夾板束縛,必須歷經萬般艱苦、制式練習方能達到完美境界的培養過程,或許投射的正是藝術家質疑、困惑的心境。《自閉症的音樂家》(Le Musicien Autiste)則讓人彷彿既聽到公開發表前必須先自我接受的演奏,又看到藝術家的內在心境。而《樹與根》(Trees and Roots)那仿若風景畫的植物靜態影像,則源自對靜物一詞在不同語言間差異的思考:靜物(英文:still life)、沉默的生命(德文:still leben)與死去的自然(法文:nature morte)。透過影像對瞬間的捕捉,除了凝聚了時間,不同語言對靜物的心惟投射與感受性差異也就輕淺流洩。
  創作資歷尚未屆滿十年的謝素梅用她對音樂的敏銳感知與深刻思考,帶領我們經歷了一場觀看自我、回歸自身的心靈饗宴。而我們也就在視覺與聽覺的官能啟發下,在自覺與不自覺間看見自己、聽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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