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日

記憶流影:李希特(Gerhard Richter)回顧展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49(2011.11),頁148-153。  

106日起,倫敦泰德當代美術館(Tate Modern)推出了著名德國藝術家李希特(Gerhard Richter1932-的回顧展。以「環場」(Panorama為名,為期三個月的展覽意欲呈現大師創作生涯的全景風貌,從1960年代早期的攝影繪畫,抽象、風景、肖像,乃至於裝置雕塑與2006年的「凱吉」系列(Cage)。李希特多樣的創作類型、風貌與藝術思考,均可以在此次的展覽中細細品味。與此同時,由德國導演Corinna Belz拍攝,9月份於多倫多國際電影節(Toront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首映,10月方於德國上映的紀錄片「Gerhard Richter Painting」也在展覽首月於美術館播放。將近80高齡的李希特,依舊親自用他不輟的畫筆,揮灑其對藝術的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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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2出生於德斯登(Dresden),李希特Gerhard Richter選擇在29歲那年1961),協同當時的妻子逃往西德。落腳於杜賽道夫(Düsseldorf),1983年以後李希特一直以科隆(Cologne)作為居住與工作的地點。展開新生活的李希特逐漸嶄露頭角,1972年,李希特以《48肖像》(48 Portraits)代表西德參與威尼斯雙年展。彷彿百科全書般,《48肖像》描繪了48位十九、二十世紀著名的作家、哲學家、作曲家與科學家群像,包含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科幻小說《時光機器》作者喬治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哲學歷史與心理學家迪爾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作曲家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柴可夫斯基(Pyotr Llyich Tchaikovsky1840-1893)、布魯克納(Anton Bruckenr1824-1886),以及科學家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量子力學創使者普朗克(Max Karl Ernst Ludwig Planck1858-1947)等,他們之中不乏猶太血統的繼承者,不過沒有任何政治領導人。

48肖像》以彷彿黑白照的方式繪製,展示時則讓所有人的面孔朝向中心。在這樣的集體性中,我們其實難以一一對焦、辨識每個人物,於是彷彿某個時代的總和與凝結,我們在這些影響當時與未來的容顏中,看到屬於某個時代的面貌與時代精神。而這樣的配置,展覽策展人之一Mark Godfrey表示,或許喚起了人們對極權主義時代遊行的記憶,而個人乃臣服於集體性之中。48肖像》在當時曾引發不少議論,評論者或以為李希特展示的正是他們那一世代的矛盾心理,因為他們的父執輩多少和法西斯有關。

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以為,經驗實體的特徵是「綿延或連續」(duration),而知性的活動則將之分解為一系列不連貫的片段或瞬間。它就好比一張張家居的照片,將原本連貫的生活過程予以分離和固定化。李希特最為人熟知的早期作品,莫過於剛到西德不久,1965年繪製的《魯迪叔叔》(Uncle Rudi)與《表姊馬莉安》(Aunt Marianne)。在這兩件彷彿紀實相片般的黑白肖像中,李希特以彷彿電視訊號失調般的粗糙線條統整畫面,於是為作品帶來模糊、不清晰的影像效果。不過這樣的模糊並非攝影中的柔焦,也不是我們意圖捕捉快速動作卻不可得的失焦。畫面中,穿著整齊納粹軍裝的魯迪叔叔讓我們輕易得知李希特家族的過往。而患有精神疾病,曾被關至集中營的表姊馬莉安,則死於納粹的「優生學計畫」。李希特以個人的生命史,輕易地喚起了大家共同的歷史記憶,那一段大家都想逃避,但卻又無法忽視自己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曾參與的過往。大時代的整體現象躍然紙上,於是畫面中的模糊,則更像是某個既清晰,但我們卻又無法或不願正視、對焦的過往記憶。

背對著未來前進

  「歷史天使的臉面朝著過去。對我們來說,所看到的是一連串發生的事件,對天使而言卻只是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不斷堆積著屍骸,並將它們拋落在他的腳下。天使想要停留喚醒死者,並讓破碎的世界完整。但天堂吹來的一陣風暴卻用力吹擊著他的翅膀,讓他再無法闔上雙翼。那風暴把天使狂吹到他所背向的未來,而他面前的碎片則層層堆至天高。我們稱那風暴為進步。1940年,一戰結束未久,二戰旋將展開,「歷史」成為法西斯強行徵收的口號,而「進步」則令人惶惑。時年48歲的德國猶太人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其對歷史主義與歷史唯物論所做的評寫《歷史哲學題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中,以保羅.克利(Paul Klee1879-1940)所繪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1920),表達了他對進步的看法。我們彷彿面朝過去,卻被時間風暴無情地倒退著推入未來。於是,未來乃是由望向過去組成。

  李希特最著名且受到喜愛的肖像畫之一,莫過於以長女為模特兒的《貝蒂》(Betty1988)。在李希特三幅以貝蒂為主題的畫作中,雖然完成年代相距十年(另兩幅完成於1977年左右),但李希特均以相似年齡呈現女兒的樣貌。換句話說,藝術家並非以女兒作為該畫真實的模特兒,而是以相片完成畫作。畫面中,黑灰色的背景中央,貝蒂的金髮後挽,轉頭回望。在白底紅花圖案,帶帽的毛夾克下,是依舊顯得青嫩的身軀。從藝術家的半身像描繪中,我們無法推敲貝蒂詳細的手部姿勢,但透過畫面右下方,手肘與身軀空隙間隱約透露的白色橫條,我們可以推測畫中人應是坐在某個長形板凳上。扭動的肩膀關節,讓我們覺得女孩彷彿隨時準備再轉回頭,望向身為觀者的我們。

彷彿生活中某個戲劇性的瞬間,巴洛克藝術中那毫無遮掩,直望著我們的畫中人,引領著觀者成為畫面中的一部份。透過視角的改變,我們尚可推知被畫者與藝術家間彼此身分地位的差異,看到主角以什麼態度望向觀看他們的觀者,看到自畫像中的藝術家如何審視自己,向我們展示自己。這是一個互望的過程,也是一個視角轉換的遊戲。於是維拉茲奎茲(Diego Velázquz1599-1660)的《宮娥》(Las Meninas)讓我們看到的是後方鏡子中真正的畫作主角:國王菲力普四世夫婦。我們一如闖進工作間的小公主瑪格麗特(Margarita Teresa1651-1673)般,觀看的是宮廷畫師正在為國王皇后繪製肖像,又或者我們正是藝術家描繪的對象。「看與被看」、「觀看什麼」,成為藝術家把玩、轉化的元素。貝蒂的背影,讓我們再也無法推知藝術家筆下的主角是什麼表情。但她的動作,可能帶領我們跟她一起望向她所觀望的對象,一如瑪格麗特公主般。《貝蒂》中不明確的邊際線讓畫面顯得朦朧,佈滿整個畫面背景的黑灰,則讓我們不禁揣測起,女孩為何要望向那彷彿某個不可知的暗色深淵?

模糊顯影的記憶

年代末至七年代中,李希特繪製了一連串名為《灰色》(Grey),或以單色調灰為唯一顏色的「灰色繪畫」。因為這樣的過往,讓我們得以推知貝蒂凝視的黑灰,其實是李希特當年的畫作。於是貝蒂此一回頭觀望的舉動,也就帶領了我們望向「過去」,望向李希特的關懷與思考。從早先彷彿黑白流影的肖像,到「灰色繪畫」、描繪一朵雲轉變流動的《雲》Clouds1970),李希特的作品均帶有某種時間與記憶的質感。那單色調的灰,無論是沒有光影變化,只有顆粒質感,彷彿迎面壓來的大面積灰色色塊,或是間雜灰階改變,流走穿動的灰色線條,乃至於不同質感灰色色塊的鋪排、組合,在這些看似不帶情緒的灰色繪畫中,彷彿也唯有跳脫所有情緒,那難以面對的記憶與過往,才能深深埋葬在光影間的混雜中。李希特曾如此描述:「灰色,它不做任何聲明,不會喚起感覺,也沒有任何連結。既非可見,易非不可見。灰色歡迎,且是唯一可對差異性表達平等的。它缺乏主觀,沒有形體。」多年後,李希特則又說到:「對我而言,灰畫系列是我唯一能用來描繪集中營的方法。那樣悲慘的生命是不可能被畫的,除非用灰色掩蓋這一切。

如果灰色系列意圖將情感抽離,那麼稍晚於「灰色系列」,由各色色塊組成,彷彿馬賽克拼貼的「色譜系列」(Colour Charts),則彷彿在顏色的排列組合中,讓我們看到純粹精神、宗教性的可能。2007年,李希特為擁有七百多年歷史的科隆主教堂(Cologne Catedral)製作了一扇彩繪花窗。花窗以其七年代開始的「色譜系列」為基礎,是以數學系統預先創造1024個塊面,再將色塊隨機放進4096個方格中,並讓每個顏色重複四次。與中世紀以來描繪聖經故事的彩繪花窗相對應,那透過陽光照射而產生穿透性色彩與彷彿聖光籠罩沐浴的彩繪花窗,為無生命的色彩帶來神聖與精神性的隱喻。一如以顏色的精神性討論色彩的「色域繪畫」。

約莫自1980年代初,李希特開始一系列以大型刮板(squeegee)繪製的抽象畫。偌大的畫布上,李希特以刮板一層層地將油彩塗敷其上。然而,每當一層過去,第二層覆蓋其上時,隨著動作與時間的行進,第一層或前面數層的色彩,會在此時再次顯現。於是那底層的色彩,就彷彿過往的記憶般,隨著時間流轉,在一層層覆蓋、堆疊中,再一次地模糊顯影。

曾以自己的手法重繪堤香(Tiziano Vecelli1490-1576)的《天使報喜》(Annunciation),令我們連想起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1632-1675)窗邊讀信少女的《閱讀》(Reading1994),彷彿弗德列克(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壯闊煙嵐的風山景致,採擷杜象(Marcel Duchamp1887-1968)《樓梯上的裸女》(Nude on a Staircase)的圖像構圖以及向小便斗致意的一捲廁紙,以及那散發微光的燭火、無聲的骷髏……,李希特不斷在藝術的基礎上,回應自身與過往的歷史及傳統。在流動的回望中,一步步地朝向未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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