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6日

生命與記憶的軌跡:巴賽羅(Miquel Barceló)的顏料痕跡


原文刊登於《典藏投資》,試刊號24(2009.10),頁144-149。
對Barceló作品有興趣,可以前往這裡,裡面有他歷年的資料和作品。雖然不是藝術家的官網,但比官網還實用。另外就是2009年威尼斯雙年展西班牙國家館,也可看到他的作品和介紹。聯合國人權會議廳的天頂作品則可至Fundación ONUART瀏覽。



  2008年日內瓦聯合國總部人權會議廳的天頂壁畫揭幕的那一日,西班牙藝術家米格爾.巴賽羅(Miquel Barceló,1957-)佔有了與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1475-1564)一樣,長久供世人仰望的機會。這位出生於地中海海島馬約卡(Mallorca)的藝術家,承繼了環地中海悠久的歷史記憶。他的作品色彩豐富、種類多元,不僅在2003年榮獲阿斯圖里亞斯王子藝術獎(Premio Príncipe de Asturias de las Artes), 更在2007年贏得為人權會議廳創作天頂壁畫的機會。透過大量的創作與從不間斷的努力,巴賽羅在一次次的顏料積累中,挑戰與回應現代藝術的發展直至回到文明的最初。天頂壁畫,一如他的藝術生涯一般,將他生命旅程裡所有的旅程與記憶,層層堆疊出斑斕繽紛,宛如原始洞穴中那凝然、映射的冰柱與鐘乳石柱。歲歲年年閃耀著靈光,包覆著人類所有美麗的想像。

這位聲名足堪與西班牙前衛藝術大師安東尼.達比耶(Antoni Tàpies, 1923-)齊名的藝術家,每一次都將個人的生命與記憶轉化為顏料流淌的痕跡。

藝術家都曾是個門外漢。
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

巴賽羅的藝術啟蒙源於母親對繪畫的喜愛。在發現稚子的畫作才是創作而自己只是因循抄襲後,母親放棄了繪畫轉而全力支持幼子學習藝術。也因此,巴賽羅的幼年生活總是充斥著豐富的藝術書籍與隨手可得的顏料與創作媒材。在馬約卡完成初中與美術與工藝學校(Esculea de Bellas Artes y Oficios de Palma de Mallorca)的課程後,18歲的巴賽羅前往巴賽隆那就讀藝術學院(Escuela de Bellas Artes Sant Jordi)。然而兩個月後,有感於學校課程過於無聊,巴賽羅旋即休學,改採大量閱讀與參觀展覽的方式自行修習。「大學」期間,巴賽羅大量閱讀藝術相關文獻,包括由布列頓(André Breton,1896-1966)領軍的超現實主義、馮塔那(Lucio Fontana,1899-1968)的《白宣言》(White Manifesto),甚至著名社會學與藝術史學家亞諾.豪瑟(Arnorld Hauser,1892-1978)的《藝術社會學》(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等著作。他還與友人共組偶發藝術團體、編輯藝術雜誌、參與反對開發無人島Dragonera的環保運動。

每位畫家都以他自己的方式概括了繪畫史。
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


1977年,巴賽羅在反對運動結束後,獨自在小島上停留了兩個禮拜,開始以撿拾而來的當地物件進行作品創作。同時也開始了藝術家以作品記錄生命與記憶的軌跡。

20歲的巴賽羅,在開始其藝術家生涯後,開始了自我的藝術探索。他不僅認識了馮塔那的空間主義(spazialisom),還仔細研究過羅斯柯(Mark Rothko,1903-1970)的色域繪畫(colour-field)、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的行動繪畫(acting painging)、德庫寧(William De Kooning,1904-1997)的新表現主義(neo-expressionism)以及萊曼(Robert Ryman,1930-)的極限藝術(minimal art)等。換句話說,在一次次的描摹與觀展的這段期間,他已詳細瀏覽、閱讀以及思考過整個二十世紀現代藝術中的各項議題與挑戰:具體、抽象、現成物、空間、顏料與材質的使用、純粹的藝術意涵或神性、時間的刻痕與創作軌跡。

八○年代末,巴賽羅首度前往非洲西岸的馬利共和國,此後每年只要有時間,藝術家均會花上數個月待在他位於馬利的工作室或旅遊非洲各地。也因此,非洲系列的油畫與水彩畫作品不僅是藝術家多年投入且最為特別的創作之一,也是持續最久的系列。在這些作品中,巴賽羅往往會混雜當地的染料作為油畫顏料,並且使用當地的紙張、麻布、甚至毛氈作為畫布。有時他也會在顏料裡夾雜土壤、泥沙,甚至以遭白蟻蛀食的紙張作畫。然而前往非洲、在顏料中夾雜泥沙等行為並非無前例可循。西班牙前輩大師畢卡索(Pablo Picasso,1881-1973)早在二十世紀初即帶領我們前往非洲尋找原始的意義以及繪畫的純粹性。畢卡索不僅在形式與精神方面尋求質樸天真的本性,也曾在顏料中加上細沙以追求肖似壁畫的效果;杜布菲(Jean Dubuffet,1901-1985)與達比耶的材質實驗則務求利用材質刻畫出自然的磨損、龜裂、斑駁與刮擦,利用人類的巧手製造自然的歲月刻痕。相隔半世紀,當同樣的舉動再次發生時,我們可以看到現代主義中將異域情懷、珍奇純樸帶回歐陸世界的想望,轉化為後現代不斷回到原始地域,採用當下、當地媒材的純真。就像《天外奇蹟》(Up)中,由老人卡爾與偶像查爾斯所代表的兩代探險家一般,前往當地與原始共存抑或將原始帶回文明,劃分了不同世代面對同一議題的姿態。

記憶是我們隨身的日記。
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


2001年巴賽羅獲邀參與馬約卡主教大教堂(La Catedral de Palma de Mallorca)中聖彼得禮拜堂的修復工程。藝術家在此以既傳統又創新的方式為禮拜堂製作了新的壁龕畫。此件裝置作品以陶土為媒材,內容乃根據耶穌以「五餅二魚」餵飽五千人以及將「水變酒」的神蹟故事製作而成;此中酒與麵包╱血與肉的生命隱喻自然無須多言。選擇以陶土製作並非單純由於藝術家本人在數年前開始學習製陶的傳統技藝,而是馬約卡島本身即有悠久的製陶傳統。因此,陶土不僅凝聚了藝術家以及當地人的成長與生命記憶;透過烈火焠鍊,也恆久凍結了此間的活動軌跡。而選擇以「五餅二魚」的聖蹟作為主要裝飾主題,除了和藝術家本人原先即因出生海島而大量採用海洋景致、生物主題有關外,位於海畔的大教堂,發生在加利利湖畔的聖蹟故事(聖經中將此淡水湖稱為海),漁民出生的聖彼得,以及有聖彼得魚別稱的鯽魚(Tilapia),都讓基督教意、傳說,以及海島人的生命經驗、想像與記憶在此一主題下獲得統合。此外,在製作過程中,藝術家有意地讓稚子和自己一同創作了某些細節。這樣的舉動不僅呼應了藝術創作過程中身體的實際感知與參與,也扣合了環繞在聖家族周圍的基督教意。就某部份而言,西班牙是個深受基督教意影響的國家,也因此家族在西班牙人的生命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顯然巴賽羅在此是經過仔細的考究與思量才選擇運用的典故與製作方式。狀似斷簡殘編,帶著彷若因年代而產生的裂痕,藝術家在此一書頁上匯集了豐富的記憶與想像。

信者,抬頭仰望,獲得勇氣。
葛理翰(Billy Graham,1918-)
唯有發自內心的注視,方能看清遠景。遠晀者看見夢想…
卡爾榮格(Carl Jung,1875-1961)


耗時五年,空前成功的聖彼得禮拜堂裝置不僅讓巴賽羅得到巴利亞利大學(Universitat de les Illes Balears)的榮譽博士學位,也間接促成西班牙政府推舉他成為聯合國日內瓦總部人權會議廳天頂壁畫的創作人。斥資兩千三百萬美金、耗費超過一百噸油彩、總面積達一千五百平方公尺的天頂壁畫擁有「二十一世紀的西斯汀」美譽。不過當我們抬頭仰望欲綜覽此一現代壁畫時,卻會發現沒有任何一個角度可以讓我們看到全貌,也沒有任何一個角度可以看到同樣的景色;這一面可能五彩繽紛的「冰柱」或「鐘乳石柱」,換一個角度就是冷冽沈靜的灰。此一始終仰望的觀看模式的確會令我們連想起自中世紀、文藝復興以來的教堂天頂壁畫。事實上,自從接下人權會議廳的計畫後,巴賽羅的確花了相當時間仔細研究與觀察米開朗基羅西斯汀天頂的每一個細節。在教堂中,天頂因其特殊的空間位置與人類仰望的心理效應而始終具有絕對崇高的地位。西斯汀教堂中,具有絕對崇高的教義乃是生命如何被創造的創世神話。在現代天頂中,什麼才是具有絕對崇高地位的價值?或許因為對生命的尊重而產生的人權議題正是這個專供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使用的會議廳應當不斷仰望的價值吧!而它抽象的形態表現不禁又令我們可以再往遠古走一小步,進入那只有一抹天光從高處撒下的萬神殿。在這神的場域中,沐浴在陽光下就像沐浴在不可見的神聖恩典中,需要用心靈去體會和想像。然而巴賽羅對人類藝術生命的回應不僅止於此,還需回到那文明開始之初。

位在西班牙北部、法國南部的洞穴壁畫是目前已知年代最久遠的人類繪畫,其中尤以西班牙境內的阿爾塔米拉(Altamira)洞窟保存的最好。這些野牛、馬、鹿、甚或珍奇異獸多半繪於幽深、寬敞洞穴中的洞頂,近日更有研究顯示這些壁畫乃是經過不斷增添修補,歷時兩萬年才積累而成。這些壁畫的功能為何目前莫衷一是,有學者堅稱此乃用於裝飾,有的則認為或許是薩滿巫師迷幻狀態下的神靈記錄以及祈求狩獵成功的儀式創作。然而無論目的為何,若回到創作狀態與觀賞方式的脈絡,天頂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輕鬆工作的場所,它也永遠需要被仰望。換言之,它始終具有某種磨難與崇高的精神性格。沒有任何具體形象,人權會議廳的天頂壁畫卻可讓我們不斷回溯、呼應至人類最早的精神狀態。

除了形式的相似,作畫方式與媒材的使用也讓巴賽羅的天頂壁畫緊緊扣合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據研究,石窟壁畫採用的顏料多半是萃取自當地的泥土、植物或礦物等元素,再參雜動物油脂而製成。有時,他們會以炭筆先勾勒輪廓,再以手或羽毛當刷子將色彩敷塗抹拭於牆面上;甚至直接利用鳥類羽毛的骨管當噴槍,把顏料噴灑在岩壁上。在顏料中參雜旅遊地的泥、土、沙等當地材對巴賽羅而言是從二十歲就開始的創作方式,但這一次他用的不僅是一地的顏料,而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顏料。於是乎生為地球人的我們,是否其實都為同一個洞穴所擁抱呢?而以大型噴槍創作,既是油畫卻又具有雕塑裝置性格的壁畫不僅與久遠以前的純粹產生有趣的迴旋,也讓壁畫一詞在二十一世紀有了嶄新的生命。

年過半百的巴賽羅非但沒有因年歲增長而創意枯竭,反倒為自己的藝術生涯不斷開啟另一個高峰。從不間斷創作與涉獵的巴賽羅,透過追尋過往與記憶,遠眺未來的夢想,藝術家那深具勇氣的藝術追尋或許告訴了我們若想要成為略具名聲的藝術家,僅需一分的天才;但若想要豐富創作生命的長度與厚度,則端賴九十九分的努力。抬頭仰望巴賽羅那璀璨的天頂時,我們可以確信其對藝術的熱情正如信仰般專注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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