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0日

席德進:凝煉瞬間的永恆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試刊號29(2010.03),頁124-128。

究竟是幸福抑或不幸的人生可以造就偉大、深刻的藝術?這番爭論對許多人而言恐怕永遠有辦法提出正反案例作為論述的佐證。然而若相信困頓或生命關鍵性的轉折是推動藝術創作的無形動力,那麼席德進顛簸、壓抑卻始終懷抱理想的一生正是這類藝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席德進1923年出生於四川,八歲開始隨同私塾老師修習國畫,然幼時由於國共兩黨的征戰常需隨同家人四處避難。十八歲時席德進考取成都技藝專科學校,師事留法畫家龐薰琹。之後隨同龐薰琹前往因抗戰而遷校至重慶沙坪壩的國立藝術院(現稱中國美術學院),因而結識趙無極(1921-)、朱德群(1920-)、李仲生(1912-1984)等人,並受教於林風眠(1900-1991)。1945年戰爭結束,國立藝專返回原校址浙江杭州,席德進也一同前往,自此與家人永別。戰後來到台灣的席德進未曾放棄繪畫,直至1981年因胰臟癌過世前,他都致力於心目中的藝術家創造之路與中國畫改革。他對台灣本土建築與人文、自然景觀的關注與凝視也讓他成為鄉土運動風潮中無可抹滅的要角。席德進作品中那純粹屬於台灣質感的建築、人物與風景讓他的作品始終感動著不同世代的觀賞者。然而推動席德進以師事自然,由自然產生藝術的創作思考則或許要歸功於藝術教育的先驅者:林風眠。

所謂寫意,所謂單純,
是就很複雜的自然現象中尋出最足以代表它的那特點、
質量同色彩,以極有趣的手法,
歸納到整體的意象中以表現之。
林風眠


1919年林風眠以第六批勤工儉學留學生的名義赴法學習,也是早期少數留學海外的藝術家。後來林風眠在蔡元培(1868-1940)的鼓勵下於1925年返國擔任北平藝術學校校長,致力於推動中國繪畫改革。

林風眠的藝術改革理念深受其所收受的藝術教養影響。林氏留學法國的時候正是歐洲剛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與早期現代主義藝術運動的時期。十九世紀末以來,法國印象派直接面對自然的戶外寫生與凝結當下恆久真實的描繪成為後繼繪畫者追隨的要義。如何描繪「真實」,與「何謂真實」成為前衛藝術運動不可忽視的一項重要提問。而一戰初期,歐洲其實是在極度興奮與熱血的狀態下迎接戰爭的到來。當時歐洲的知識分子瀰漫著一種唯有經歷全面性的大戰,歐洲方能擁有新契機的氛圍。革命,成為當時歐洲青年乃至於藝術家共同的渴望。然而若細究歐洲前衛運動的起源以及藝術界何以如此投入前衛運動改革,根據Donald Drew Egbert(1902-1973)的研究,可以回溯至由聖西門(Herni Saint-Simon, 1760-1825)所奠定的社會改革結構。聖西門將社會構想成一個依循牛頓法則運作的巨型機械,而在這之中,藝術家是協同科學家與工程師共同創建未來社會革新的領導人。此一「藝術家是領導人」的想法鼓舞了當時許多藝術家投入藝術與社會改革,認為這是他們責無旁貸的責任。當然此種菁英思惟並非沒有反動力量,但在林風眠留學的法國,也是一戰後受損最為嚴重的國家裡,改變現有狀況成為戰後各國最迫切的需要。在此脈絡下,或許我們就不難理解何以面對最真實的自然成為林風眠一再告誡莘莘學子的創作要義。對他而言,明清以來因襲、臨摹的作畫模式其實只是創造了一批複製品,並非真正的藝術創作。藝術乃是人類精神之所托,而藝術家正是全人類精神生活的農夫,一日不可懈怠耕耘。因此他致力於重新撰寫中國藝術史,希冀提供具有史觀的藝術批評;興辦美術學校、辦理定期展覽,為的是普及藝術教育;他同時不斷告誡藝術家,要他們不要只是爭教職、爭資源、爭地盤,而應永遠不忘藝術家的天職在創造。因而他認為藝術家應具有遠功利、愛自然、精觀察、勤工作的態度。

林風眠的藝術改革理念也表現在他的教學方式上。就席德進的回憶,林風眠是一個以啟發學生特色為要旨的老師。也因此他不常改學生的畫,總要大家多從自然中提煉出自己所想要的精華,而非依樣畫葫蘆。他也鼓勵學生多看文學、哲學、歷史的書籍,透過心靈的充實增加感受力。若要問林風眠對席德進的藝術表現究竟具有什麼樣的影響?或許林風眠之於席德進並不在藝術技巧方面的傳承與模擬,而毋寧說是他藝術生命中轉角的路燈。透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席德進得以比任何人都深切認識到中國水墨所面臨的困境,而能更進一步地探討中國繪畫如何現代化、擺脫因循的窠臼,並提出他個人的解答。

現代化就是合乎時代潮流精神,具有創造性。
國畫取材合乎時代:
不再畫古山水,要畫眼前的真山實水。
不畫古人,畫現代人。
畫本地人,本地山水,本地花卉。
身邊的事物。面對現實。
席德進,〈國畫如何現代化〉


來到台灣的席德進曾短暫於嘉義任教,之後前往台北做專職畫家。1962年席德進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考察,次年前往歐洲遊歷,直到1966年因著對台灣的想念與懷抱使台灣不朽的願望返台,開始有計畫地探訪、記錄與研究台灣建築與民間藝術。直到去世,席德進走訪過全台無數個鄉鎮,即使是離島的金門也成為他田野調查的對象。探訪自然,對自然寫生成為席德進一生奉行的圭臬,也因此野外寫生的特質造就席德進的作品多為小幅畫作。對席德進而言,惟由面對真實的山水、花鳥,才是真實的面對自己與創作,畫室裡的公式創作無法捕捉自然千變萬化的氣候。在此脈絡下,席德進對中國水墨的困境與面臨的狀態和老師林風眠的看法是相似的。複製因循成為阻礙國畫現代化的絆腳石,而面對自然才能面對真實與自我,進而凝煉此情此景最深刻的本質,創造屬於自己的作品。正因席德進此種凝視自然、刻畫真實的追求,在席德進的風景畫中,紐約街景紛擾喧鬧,倫敦則有其特有的陰霾,南歐國家高透明感的空氣與光線讓生活周遭的一切均顯得色彩飽滿亮麗,台灣則有島嶼國家的熱、溼與豔麗色彩。

席德進的藝術改革同時強調創新意志的培養,意即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地突破過往、表現自己,創造屬於現代、擁有時代精神的藝術作品。但是席德進的現代乃是奠基於對中、西古代透徹的認識上。席德進深深明白國畫三大要素紙、筆、墨各自的特性與美學追求,也認為此乃建構中國繪畫有別於西洋油畫的主要特質。但是他也明白除了因襲傳統,國畫欠缺對色彩語言的根本了解與支配能力。不過東西方繪畫各自的基礎:白描、書法與素描,卻是學習結構、筆法與表現光影、體積等不可或缺的技術訓練。究竟如何截長補短,創造結合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現代中國繪畫,是席德進一生未曾間斷的實驗。或許這也是何以席德進後來多以水彩作畫的原因,因為唯有水彩與畫紙滲透、浸溼的效果方能表現台灣空氣中豐厚的水氣與傳統水墨畫中紙、筆、墨交互相容的樂趣。

等有一年,我隻身回到四川我的家鄉時,
我會遙遙地站在山埡口,望著我家的大瓦屋,
含著淚注視著不敢接近它,
那兒的人都沒有一個認識我了,
我將轉頭而去,再奔向天涯……。
席德進


席德進究竟是以緬懷四川的心境看待台灣風景抑或真實地感知其所處的當下?在那「台灣」幾乎是個被抹滅的名詞或等同於廣泛意義「中國」的年代裡,席德進的「中國」意識恐怕其實更貼近個人所處的地方與土地意識。病榻中的他曾提及想畫一幅家鄉的風景,畫那層疊的高山、阡陌、寺廟與瓦舍。但是他也明白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現實,以及人生中值得珍惜的終究是身邊的友情與關懷。夢土與眼下的現實,席德進選擇的是推動他藝術創作的現實。也因為選擇現實,他才會深深地看著所處的土地與人物,執著於從中焠鍊出只屬於這個地方與人物的特性,捍衛一切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蹟建築與文物。觀看席德進的畫作,我們彷彿可以感受到他那每一次認真的凝視,並進而領略到為我們視而不見的日常美景。

擁有一張席德進的畫作究竟意味著什麼?席德進身後作品幾乎全數捐贈美術館或為藏家私人珍藏,今日在市面上流通的作品數量並不多。而席德進作品的歷史地位與美學意義也讓擁有它不再是投資獲利幾倍的問題,而是美學品味的象徵意義。這也是何以近年來只要有佳作送拍,席氏作品的成交價往往是最高預估價的二、三倍之多。席德進在其〈要錢或是要藝術〉的短文評論中曾提及:「畫畫可能致富,也可能窮一輩子。畫能賣錢,這不是目的,而只是一件副產品。做一個藝術家,要抱定犧牲的精神,為藝術而犧牲一切。」或許正是他那從未因生活、家庭等諸多理由而折損的藝術理想,造就了他從未停止進步與不朽的藝術創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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