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6日

考心籙:涂維政的藝術人生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 36(2010.10),頁52-55。

今年七月,涂維政以重製十年前的創作「夫子跳曼波」當作創作生涯再出發的宣告。而即將於10月24日上海外灘美術館開展的展覽,正是藝術家在再出發後,首度正式展出「孔夫子系列」與「卜湳文明系列」之外的新作。創作歷程總是與生命經驗緊密相關的涂維政,向我們訴說的,不僅是一段自我關照、癒療的過程,有的更是對生命的摯愛與義無反顧。




生命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影響著我們。有時我們因而放棄人生的追求,有時它令我們義無反顧,決然地朝向未知邁進。這話聽來俗套,但生命的每一個轉折與考驗,卻常常是驅使藝術家創作與前進的動力。

2010年是涂維政在靜宜大學當駐校藝術家的一年,也是他自決心以創作為業以來的第一個十年,更是生命再度歷經轉折的一年。十年來,代表作「卜湳文明遺跡」不僅讓涂維政屢獲殊榮、得到關注,更讓曾任巴塞爾博覽會評委的胡伯(Pierre Huber)也成為其收藏家,進而促成昔日的大未來畫廊與其簽訂經紀約。這一切看來好似風光明媚,卻都伴隨著一次次令人慨嘆的生命起伏,而大量的展覽邀約也讓藝術家進入不斷自我複製的困境。靜宜大學的個展「夫子跳曼波」,涂維政選擇重製、修整1999年早期的創作;除了回首當年創作的初心,繼承卜湳的特質,也是藝術家藉由正視而能暫時放下過往,重新再出發的宣告。

先當老師,才當藝術家
什麼樣的因緣讓自陳大學時代只想玩樂、畢業後謀個教職的涂維政決心以創作為業,當個專職的藝術家?回首大學時代的畫作,那漂浮在空中的身軀,由電動玩具構築的馬路,固然陳述了當時生命的所有,但那由鐵鍊束縛的風箏,游離、晦暗的色調,似乎同時暗示了社會新鮮人的迷惘。為了對自己有所交代,涂維政自發性地辦了場畢業個展,服完兵役後旋即進入高職教授美術,因而為日後的「孔夫子系列」創作埋下了伏筆。

曾經親身參與,自己也是過來人的涂維政,對台灣中學美術教育其實很有感慨。過度強調寫實技術而忽略美學、藝術史的教學法,不僅讓學生欠缺建立自主藝術欣賞的能力,某些較具抽象思惟表現能力的學生,也很有可能在此過程中遭到扼殺。即便是藝術史,永遠只教到二十世紀初期,與我們息息相關的這一百年歷史卻付諸闕如。當學生進入美術館,看到的卻又都是「胡作非為、亂搞」的當代藝術家創作。《美術教育販賣機》說明的正是涂維政當時的感受:不應提供偏食、強灌的藝術教育,而是讓學生自由選取老師,以及諸如技法、材料學、藝術史、社會史等學科。不過心有所感尚不足以敦促一個人選擇人生的方向,讓涂維政踏上職業藝術家一途的,則是生命中的一場意外。

在「孔夫子系列」中,有件融合夫子與小孩身體局部的作品《悟》。畫作中那臉龐稚嫩、身軀微胖的小嬰孩,正是當年出生沒多久的長子。而這件作品也幾乎可說是涂維政真正開始創作的起始點。

小朋友六個月大時突然重感冒,幾近昏迷的狀態下夫妻倆急忙將孩子送往醫院。診斷後發現小朋友由單純的感冒變成心肌炎,而且心臟已經比一般小孩大約20%,無法再用無後遺症,確保可以康復的單純酵素注射治療。跑醫院成為家常便飯,甚至一度住進加護病房,簽下病危通知書。而就在簽下病危通知的那天,坐在醫院的小公園,看著淚流不止的妻子,彷若當頭棒喝的涂維政默默發下心願:「如果這次小孩平安無事,我要開始做有意義的事。」

堅強的意念在某些時刻總能順應我們的祈禱。擺脫遊戲的心態,在小孩脫離險境後,涂維政帶著妻子回到當年談戀愛、許下誓言的地方,告訴她:「我要開始創作,報考研究所。」以反思當前教育,並大量置放個人教師形象於其中的「孔夫子系列」,正是當年報考台南藝術學院造型藝術研究所的作品。小孩可說是涂維政創作歷程的轉捩點,不僅改變了他對藝術的觀念,也改變他對教育的看法。而這件結合小朋友與孔夫子形象,前方放置藝術家想像中的晚年自我塑像的作品,正是對此狀態的紀錄。象徵新生命的小朋友、整體教育體制的孔夫子,以及背對觀眾、面向自己光環思過的老年教師,透露了藝術家對身為老師的自我反省。

人生的盧比孔河
考進台南藝術大學的涂維政開始專心創作。早期的卜湳文明原是想以壁畫形式表現,因此多以油彩繪製於馬糞紙上,讓人乍看為古壁畫,近看即知為當代作品。不過為求逼真,涂維政開始以石膏、土、泥和了一塊土牆,開始真正的「畫壁畫」。然而因為一直畫不好,所以一直畫了又刮,刮了又畫。反覆的刮痕吸引了涂維政的眼光,於是試著在上面刻了一個電腦用的箭頭符號,這一刻,彷彿靈光乍現般,興奮的電流奔竄全身,因而徹夜難眠地開始了卜湳文明的誕生。刻完箭頭後藝術家做了個夢,夢到他的工作室裡堆滿文物,而後來的工作室,就有第一天夢境裡的感覺。

2001年,涂維政因為卜湳文明而獲得了台北獎,在接下來的兩年裡,他都不斷在做一些小雕像文物,也因為工作需要,而將工作室與住家搬到了淡水。2003年,或許可說是卜湳文明最令藝術界驚奇的一年,涂維政決定開挖遺址。因而在南藝校園裡,仿照考古方式,挖掘、搭建了卜湳文明的考古現場。開挖遺址的驚人之舉,以及配合遺址製作的創作,或許是卜湳文明日後得以受人注目的關鍵原因之一,但是卻也讓藝術家背負了160萬元的債務。求助無門下,除了國藝會7萬、學校8萬與校長私人贊助5萬,其餘全是負債。而生活,只能靠預借現金卡勉強湊合。然而命運並沒有因此而放棄考驗人類的機會。就像面對盧比孔河是否要跨越的凱薩大帝一般,前進必然是萬般艱苦,但後退卻可能是自身的毀滅。

考上南藝後,涂維政幾乎將所有的心力投注於創作上。看著活蹦亂跳的兒子,藝術家夫婦深信他可以平安快樂地長大。每天,看著他開心地坐上娃娃車,再從娃娃車回到自己的懷抱,或許是所有父母最滿足的時刻。但是,就在氣溫驟降的某一天,小朋友卻一去不回了。涂維政雖然難過地責問自己:「是不是淡水溫差變化太大?不該搬來這裡?」但面對一個禮拜內先後失去父親與兒子,因而徹底崩潰的妻子,涂維政只能收拾起自己的情緒,將所有悲傷擱置。就在小朋友過世剛好一個月的那天,涂維政榮獲2004年台新藝術獎評審團特別獎。站在頒獎台上,涂維政的心情只有一陣複雜與荒謬,耳邊如雷的掌聲敲擊的卻是空洞的心情:「我是因為小孩才開始創作的,再做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了。」雖然受到肯定,但在經濟、家庭均陷入困境的狀態下,涂維政有半年的時間無法從事創作。直到李思賢和高千惠陸續邀請藝術家做展覽,涂維政才從「古藝堂」與「常設典藏展」中開始再次活動起來。也因此,當李思賢這次邀請涂維政於靜宜展覽時,藝術家會義無反顧地投入。因為李思賢不僅在涂維政人生的首道難關中對他伸出援手,當藝術家二度面臨人生重要關卡時,李思賢又再次伸手相助。

重新開始活躍的藝術家逐漸受到注意,但一開始其實沒有任何私人藏家與美術館願意收藏他的作品,就像是堆了一堆水泥在家裡。「古藝堂」正是涂維政試圖探索私人收藏的第一個步驟;「常設典藏展」則透過將自己的作品,與23位藝術家認為相當重要的台灣藝術家放在同一個典藏展中,來探索美術館典藏。涂維政不僅將自己安排至這段歷史,甚至將自己的作品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不過當時的評圖老師梅丁衍在評完圖、聽完藝術家無人收藏的狀態後,坦白說道:「這是一個自我處罰的作品。」語畢藝術家的眼淚旋即掉落了下來。雖然藝術家刻意隱匿了小孩子的事情,但那自我嘲諷,期待被典藏、改善經濟生活的渴求,卻被一語道破。也因為曾經辛苦,今日每當涂維政前往學校評圖時,都不會刻意迴避商業畫廊合作的議題,也希望年輕學子不要將藝術過度神聖化,而要懂得如何讓自己在比較穩定的狀態下追逐夢想。

不斷的展覽邀約讓涂維政的生活再度忙碌起來,也再次全心投入創作。但就在2007年前往上海參展後回來的隔天,卻發現同住的父親也離開了人世。還記得前一晚因為夜已深,不想打擾父親睡覺而沒去看他。人們說父親大概走了一、兩天,讓涂維政每逢想起父親,就常常想:「如果當天上樓去看他,是不是還有一點希望?」儘管父親的離開對涂維政而言是很嚴重的打擊,但是一如小孩離開時,藝術家選擇漠視、擱置自己的情緒。直到這次透過重新塑像,邊想著自己六、七十歲可能的樣子,邊發現手上的塑像竟與父親極端相似。隨著排山倒海而來的回憶,藝術家也趁著無人之際,終於讓情緒徹底宣洩。

或許是藝術家有意封鎖自我,也或許是卜湳自身的特質,擺脫早期「孔夫子系列」中大量的自我形象,涂維政在卜湳文明中只像是文化的一部份。但長期的自我迴避,與終將面對創作陷入瓶頸、不斷自我複製時,涂維政開始陷入不吃藥無法入睡的焦慮狀態,甚至一度發現自己右半邊身體痲痹。之後涂維政靠著練習氣功,從需要平心靜氣、自我觀照的站樁開始,一路慢慢改善了身體與精神的狀態。正因為這樣的機緣與觀看,涂維政才逐漸回想起十年前那個強烈關注自我的自己。也因此,當年《有教無類》中,擺著波動拳一心想發功、發力的孔夫子,在重製版中變成需要關注自身的站樁姿勢。而這些作品對涂維政而言,也就有著自我治療、滿足、記錄與安慰的狀態。

禮讚與重生
  就在藝術家回頭省思過往,以實為卜湳前傳的「夫子跳曼波」當作再出發的轉折點時,開幕後不久,涂維政夫婦得知明年春天將有一位新成員走入兩人的生活。新生命蒞臨的喜悅很快就趕走了長期害怕再有小孩的陰影。仿若重生一般,讓藝術家更有勇氣跳脫卜湳,開拓創作的其它可能。繼誠品畫廊「雙盲」展中,引起討論的《向利瑪竇與沈柏丞致敬》後,將於10月24日於上海外灘美術館展出的新作,也是一件跳脫卜湳,以影像創作來探討我們原就是透過影像而完成的上海記憶。

  對涂維政來說,卜湳依舊未完成。只是該是跳脫過往,前往他處飛翔、呼吸的時候了。而在沒有卜湳的加持下,藝術家是否能有新的發展?或許不僅是藝術家個人好奇,也是我們期待能觀看與檢驗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