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6日

諦觀尋常便是禪 一期一會李明維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 36(2010.10),頁146-149。

  禪宗公案中有著這麼一段對話,有源律師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禪師回答:「用功!」「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喫飯,睏來即眠」。以虔誠的心體驗尋常生活的每一個當下,是禪宗以實踐躬行取代言說的具體展現。「一期一會」則是日本茶道對日本禪「瞬間」的體悟。「一期」意味人的一生,「一會」則是僅有一次的相會。將每一次的茶聚視為一生一次而予以真心款待與體驗,是自烽火無情的戰國時代即在日本積累下來的生命領會。而作品元素總是採擷自尋常生活的李明維,正是在邀請民眾與其共事一回的過程中,誘使參與者開始在尋常事物中體會其不凡之處。

我從某處得知,地球上,
人與人間只被六個人隔絕。
六度分隔,
正是這個星球的人際距離。
桂爾(John Guare),《六度分離》舞台劇


  1967年,美國哈佛大學社會心理學家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做了一項有趣的實驗,據說他從內布拉斯加州的奧馬哈隨機選取了300人,請他們以僅能透過自己熟識的人為原則,嘗試寄封信給一位波士頓的證券業務員。實驗結果顯示,約莫僅需轉寄六次便能完成使命,「小世界」或「六重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理論於焉誕生。雖然多年後重新檢驗其實驗結果發現,米爾格蘭的採樣漏洞百出,不僅起始發信人有三分之一原就住在波士頓,內布拉斯加州的參與者也有一半是股票投資人。採樣的偏差使得原結論遭到質疑,不過依然啟發了後人對社群網絡關係的研究。華茲(Duncan J. Watts)在《六個人的小世界》一書中即以此實驗為起點,認為重要的不是分隔幾層,而是何以明顯疏離、漠不相關的人,其實可能透過極小的距離搭建出某種聯繫並產生影響?而讓任何世界變小的機制何在?人與人,人與世界,就在這樣的層疊與互動關係中構架了起來。

  倘若我們記憶猶新,那麼阿根廷藝術家薩拉賽諾(Tomás Saraceno)為2009年威尼斯雙年展主展場製作的作品:《沿著細線形成的銀河,就像順著蛛網流下的水滴》(Galaxies Forming along Filaments, like Droplets along the Strands of a Spider’s Web),揭示的也正是這麼一種人際連動關係(參見《典藏投資》試刊號22期)。在《蛛網》中,互相牽動的網絡線讓人們在其間行走時,一旦一邊絆扯到,另一端即能感受震動。如果說薩拉賽諾的作品是將人與人間的互聯網概念,以具體的視覺方式呈現,那麼李明維的作品,就是透過藝術本身的行為創造出互相連動的力量。前者讓人遊走在作品間,感受、體驗互相擾動的網絡關係;後者則讓觀者透過參與作品,從中搭建網絡的生成。

  我們或許可以將薩拉賽諾與李明維在作品上的差異,視為西方形上哲學與東方禪宗思想的差異。在薩拉賽諾的作品中,觀者所體驗到的是創作者已然完成的即知狀態,人與人的互動由是轉變成層層交錯的完整空間形體(概念的理型)。然而相較於「既成」的具體視覺造型,李明維的創作毋寧更為注重的是「生成」,亦即透過觀者的行為去締造那幽微、卻輕淺落入記憶深處的感動。如果說薩拉賽諾的作品讓觀者親見佛陀手上的那朵花,那麼李明維則像是邀請觀者將自身轉化為微笑的迦葉。

  正是基於自我生活體驗的美學諦觀,因此李明維的作品一直有著相當強烈互動、行為的特質,或者說其創作持續邀請並滲入觀者的生活與生命中。也因為陌生人的參與,讓「不確定性」成為其創作中獨有的特色。無論是早期的《晚餐計畫》、《魚雁計畫》、《睡寢計畫》、《客廳計畫》,到近年《織物的回憶》與《移動的花園》等,藝術家將日常生活的吃飯、睡覺、寫信、送禮等行為提升至美學體驗的高度。而作品亦如同佛陀手中的花一般,將因為不同的觀者而呈顯出不同的面貌,直指觀者的內在心性。

  何以李明維選擇以生活小事,如此深具禪宗美感的創作觀為出發點?藝術家認為這和他於加州藝術與工藝學院就讀時的創作養成有關。

  六○年代與日本隔著太平洋相對的加州,其人文思潮深受當時前往宣揚禪學的日本宗師鈴木大拙(D.T. Suzuki)影響。當然這股禪宗思維也吹入了以創作教育為主的加州藝術與工藝學院,從而影響了日後的李明維。有別於五○、六○年代,攻擊、批判政府與人種等既有體制與偏見的美式行動與觀念藝術作品,鈴木大拙採取走入社會,直接照顧、關懷社會弱勢的方式從事社會議題。由是啟發了當時許多的觀念藝術家,認為行動、觀念藝術也可用不同的方式、角度創作。因此加州誕生了一群以生活為出發的行動觀念藝術家,其中最有名的則是曾以刷牙為藝術表現形式的卡布羅(Allan Kaprow)。原就對禪宗有所涉獵的李明維,深受這樣的概念吸引:每件事都要用很虔誠的心去做,無論是刷牙、吃飯、睡覺。生活,因此一直是他作品的起始點。

  在李明維的作品中,邀請民眾與藝術家同餐共寢一回的《晚餐》與《睡寢》,是僅限於參與雙方的私密;《魚雁》與《織物的回憶》則透過物件,收納了對參與者而言不可抹滅的記憶;2000年在美國波士頓嘉德納美術館(Gardner Museum)開始的《客廳計畫》,則讓在美術館工作多年的館員和同事與觀眾分享個人最引以為傲的物件與收藏;為2010年里昂雙年展製作的《移動的花園》,長達12公尺的崗石河流中,有美術館每天提供的上百朵當季花卉供民眾拿取,但必須在里昂街頭與陌生的參與者共享。這些日常小動作,很有可能瞬忽即逝,但是藝術家真正投注的,卻是那一點點的催化劑,期待在時間蔓延中,慢慢在參與者間滲透、發酵。

兩個靈魂的相遇,猶如混合兩種化學物質;
一但發生反應,雙方都因而改變。
榮格(Carl Gustav Jung)

  
  2000年李明維於嘉德納美術館首度創作的《客廳計畫》,在評論家葛洛斯(Jennifer Gross)看來是件具有化學性滲透力量的作品,讓嘉德納美術館產生了核心的質變。嘉德納(Isabella Stewart Gardner)夫人是遠早於古根漢(Peggy Guggenheim)女士的著名收藏家與藝術贊助人,其博物館完成於1903年,是座擁有百年歷史的悠久莊園。由於嘉德納夫人在遺囑中曾明確表示,除非因為天災等不可控制因素,其所悉心佈置的房間均不可改變樣貌。因此嘉德納美術館80多年來都維持在地理大發現時期般的藝術陳設,諸如中國室、印度室等,非以物質特性來分類作品。當代藝術,也直到1990年代,才因為一場大火而有機會隨著美術館改建而進駐。然而,即便空間翻修了,老莊園的老僱員們卻依舊過著園丁是園丁,廚娘是廚娘,研究員每天醉心研究的日子。為了讓當代藝術不只是單純的物件進駐,人際關係也能跳脫各自為政,因而有了《客廳計畫》。

《客廳計畫》邀請美術館每一個僱員前來展示個人最得意的物件或收藏。據曾參與該計畫製作的洪致美轉述,每天總是打扮得像個酋長夫人的非洲廚娘驕傲地展示了她親手織繡的拼布,讓大家既驚又喜,爭著向她購買,意外發現原來她不只是飯煮得好吃。私底下極度喜愛旅行的館員Monica則帶來蒐羅自各地千奇百怪的收藏,幾百張的車票、各系列的地圖,讓她瞬時成為年輕人的首席旅行顧問。義工老師則展示了他多年累積、收藏的公仔,讓大大小小的觀眾都為之著迷。

在這過程中,藝術或藝術家扮演的角色究竟是什麼呢?即便沒有任何具體的物件遺留下來,屬於參與者的收藏依舊屬於他們,但這些館員卻看到了彼此現實生活以外認真、極具創造性的部分。一個禮拜過去,或許所有館員依舊過著習慣的生活,但當代藝術對他們而言,卻有可能不再只是無法參與或事不關己的領域。透過藝術家輕巧的介入,老舊的莊園因而有了新的體驗。就像逐步滲透、交互影響的化學反應般,在時間蔓延中漸漸完成使命。

2010年6月李明維在香港Osage畫廊展出新作《石頭誌》。該作在一個木頭台座上分別放了一顆紐西蘭冰河區撿拾的原石,以及另一顆藝術家翻模製作的複本,共11組。換言之,它們一個是歷經千萬年的自然史記憶,一個則是當下的人為創造物。對李明維而言,今日若以雕塑的心態來看這件作品,那麼它不過就是兩粒石頭一塊板子,並無美感可言。但藝術家設定的收購條件是,藏家必須在自己決定的時間、地點,以其選定的方式丟掉其中一顆。因此,真正重要的乃是當兩粒石頭分開時,擁有者會更珍惜的究竟是擁有的這份,抑或丟失的那部份?當人面臨相似處境,究竟在乎的是「所有權」(ownership)還是其中的「記憶」(memory)?也因此,李明維認為此件作品的真正完成在於擁有者理解他所給與的公案後,才開始生成、發酵。若未能掌握原意,也就丟失了過程。

一直以來,李明維的作品始終以人的處境為出發,在此基礎上衍生不同的情感與分享網絡。而其作品實體並非展場中呈顯的物,而在參與者身上所發生的體驗。如果說薩拉賽諾向我們呈現的是視覺化的實體連動網,那麼李明維所構築的抽象網絡則會透過每一個參與者的記憶與語言不斷流傳、生長。

然而,今日人又面臨什麼樣新的處境呢?總是透過旅遊、美食、古典音樂與古書閱讀來維持創作能量的藝術家認為,千年以來人心其實沒有太多改變。無論是描述北宋徽宗時期開封生活的《東京夢華錄》,或是清少納言《枕草子》中平安時代的宮廷百態,他們擔憂、厭惡的事物和今日依舊相似。高科技與快速的城市發展看似將人際關係推往益發疏離的道路,但是facebook的熱潮與古人書信往來其實毫無二致,人們渴求、需要的仍舊是與人的聯繫,只是呈現的速度不同。唐朝大都市裡的不公不義、盛衰利害,今日在紐約、台北等大都市依舊感受得到,但那溫暖人心的小故事則仍然給予我們鼓勵。

透過古老的事物,藝術家得以遠眺事物的本質、感受每一個當下;透過藝術品,我們或能療癒內心的傷痕,縮短下一段人際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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