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8日

蜷川實花:韶華勝極到荼靡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 34(2010.08),頁63-65。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
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
紫色的雲彩細微地飄橫在那裡,
這是很有意思的。
《枕草子》


日本平安時代的著作《枕草子》,乃是女作家清少納言(Sei Shonagon,966-1025)將身邊觀察到的形色事物,以短篇隨筆的方式紀錄下來。輕輕數筆,春日的景色與料峭彷若昨日回憶一般,又再度鮮活了起來。平安時代不僅是日本古代詩歌文學的頂峰,也是貴族文化的極致;無論是含蓄輕柔或濃厚華美,展現了日本藝術的細膩與精緻。敏銳的觀察不僅流露在四時節氣的體會,對於色彩的感受也在此時奠定了基礎;極端講求配色巧思的和服「十二單衣」,正是在此時完備。日文中許多關於顏色的名稱,也是在平安時代被賦予的。顏色、服裝幾乎是清少納言在觀察、描繪事物時最常採用的眼光與類比:「高雅的東西是,淡紫色日衣,外面著了白襲汗衫的人」、「水晶花的品格較低,無所可取,但開的時節很是有趣。......好像是青色裡衣的上面,穿著白色單襲的樣子,正像青朽葉的衣裳」。細膩的色彩布局,幾乎形塑了日本一半的藝術特質。

禪學在平安時代傳入日本。十六世紀,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創造了空寂的概念以對抗繚亂的戰國紅塵,枯澀、黑、寂靜、極簡的純粹,成為日本的貴族品味。然而稍晚誕生於江戶時代的「極樂惡所」吉原,在歌舞伎、花魁的妝點裡,崇尚的則是重彩、濃豔與繁複的時尚品味。而花魁的打扮更是極盡繁複之能事,但儘管繁華豔麗,吉原的豔、美卻直指著《平家物語》開卷詩:「祇園精舍鐘作聲,響徹諸行律無常;娑羅雙樹花失色……,唯如渺儚春夜夢……」那極豔處的虛空。
利休的「寂」與吉原的「豔」;看似對衝的兩種美學思惟,其實一直存在於「日本禪」的美學與藝術觀中。

花深處,無行跡。
棟方志功(Shiko Munakata)

觀看蜷川實花的攝影創作,就像走入花叢深處,除了美不勝收,極盡繁華、濃豔的色彩也讓我們看不出花的輪廓與過往行走的痕跡。蜷川實花在其攝影作品中,將此種繚亂、極具官能慾望的色彩表現地淋漓盡致。事實上,極艷、重彩其實也投射了對當下的熱愛。相機不離身的蜷川實花表示,她拍照,從來不願意刻意去想該如何拍。如果細細構思要從什麼角度、如何佈局,那麼這張照片就會有雜念而不純粹。這當然不意味著她的攝影全是無意識的行為,但她希望:「我的鏡頭看到什麼、拍下什麼,就是觀眾看到的東西。」所以她從來不用數位相機,也不修片。旁人覺得豔麗的色彩其實在她看來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顏色,身邊俯拾即是。但是相較於日本常被看到,純色、寂靜的禪宗美學,才是前輩大師致力探求的目標。

曾經發生,
也就是使「現在」、「未來」與「過去」
保持聯繫的人的文件。
海因(Lewis Hine)


攝影,可謂光影、色彩與時間的遊戲。即便是黑白照,不同灰階的白與黑也左右了作品的色彩布局。然而,相較於蜷川實花濃烈的色彩結構,日本前輩攝影大師,如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與荒木經惟(Nobuyoshi Araki)等人,則是刻意去除光與色彩,尋覓時間凝練的永恆。

杉本博司的《劇場》,以一部電影的片長為曝光時間,於電影開始時按下快門,直到電影結束時才停止曝光。最終,螢光幕上只留下一片無垠的白光,只因「相機雖然能夠紀錄,卻沒有記憶」。而《海景》系列,則是杉本博司在天時(氣候)、地利(地點)、人和(無船隻飛機等干擾)的瞬間拍攝的海景。永恆的瞬間與瞬間的永恆,甚或記憶,乃是前輩大師們在所謂晃動、隨性拍攝的過程中尋覓的價值。相較於杉本博司等待瞬間即永恆的《海景》,蜷川實花隨時隨地均在拍攝的態度,等待的並非時間的流變,而毋寧說是色彩與色塊的佈局與流動。如果森山大道與杉本博司談論的是空寂的當下,那麼蜷川實花則是邁向空寂那一刻前的繚亂繽紛,在那撩人的繽紛裡有著「開到荼靡花事了」的紅塵參透。

面對最為人熟知的金魚與花系列,蜷川認為,金魚跟花的美麗後面都有著悲傷、慘澹的一面。色彩華麗、鮮豔、飽滿的金魚雖然美麗、可愛,但其實卻是一種只能在魚缸生存的動物。為了追求更美麗、奇異的金魚,人們不斷換種、配種的過程其實不斷在減損金魚的壽命。花也是。鮮豔一時卻終將凋謝。尤其染成紅色、紫色、藍色……專供供佛的七彩菊花,如果買回家放在花瓶裡,顏色都會褪下而變成慘澹的灰,壽命也會減少。強烈的對比深深吸引著她。然而生命的灰色地帶並非蜷川意欲表達的意象,而是這乃生存世界的一部分。繁華極盛的喜悅之情,仍是她希望給予觀者的視覺享受。

早已不記得第一次拿相機是何時的蜷川實花表示,她最有印象的一張相片,是小學六年級時,她將芭比娃娃與火山爆發的岩漿放在一起拍攝。當時的她認為,這才是照片、攝影。不知不覺,攝影成為脫口即出的嗜好。直到高一那年,以壓歲錢買了第一部二手的Minolta單眼相機,相機儼然成為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攝影也成為心目中的天職與事業。然而是否會期待訪談過程中絲毫無法令人忘記他的存在的兒子踏上攝影藝術一路?生長在藝術家庭的蜷川實花認為,她的父母從來沒有要求她一定要或不要成為一個藝術家,但是家訓教導她,喜歡做什麼就要有責任感將它做到最好,因此她也會以同樣的態度教育兒子。而無時無刻不在拍兒子日常生活的她,也感受到未曾在商業攝影或自身作品中感受的放鬆,因而有了和以往作品截然不同的風格。為此,她由衷感謝兒子給了她這樣的體驗。面對自己的人生與攝影,蜷川則認為,她是永不退休的攝影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